[利艾]Escape 07

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鞋,韩吉冲进客厅:“我们得去趟医院。埃尔文,拜托你先去发动车子,我们很快就下来。”没有多问,埃尔文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径直走下楼。

老实说,三个成年人间的默契让艾伦有些羡慕。无论发生任何事从不过问原因,只有信任和立即执行。想到两个过分关心自己的同伴,尤其是三笠,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:千万不要把他们也牵扯进来才好。

“去医院做什么……那个男人,不我的意思是利威尔,他受伤了?”男孩忍不住发问。韩吉来不及解释,把外套塞到他的手上,“等等,还有棒球帽。”艾伦戴好帽子,立即被她拽住向楼下跑去。

埃尔文已经等在那里了。

直到被塞上车,艾伦依然没有搞清楚目前的状况。

“冷静一下,艾伦。”韩吉攥住男孩的手,她的指尖冰凉,用力大得让他生疼。该冷静的人是你,韩吉小姐,艾伦在心里嘀咕,却突然听到她接下来的话:“利威尔找到了你的父亲。”

父亲?真是一个久远的词,以致于他的大脑中有了一瞬间空白,随后才牵动出一点零碎记忆。多少年没有再见过那个人,艾伦已经快要回想不起来他的样子。跟这个词有关的部分成了记忆盲区,他无法搜索出更多有用信息,也许是不能记起了,也许是不想记起了,谁知道呢。

再见到利威尔是在门口,他的神色有些疲倦,穿着却还是一如既往,利落干净。

“实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,”他对刚下车的男孩说,“你可以去看看父亲。”

出乎意料的,艾伦并没有如预想那样迅速跑进医院,而是很慢很慢地走到男人身边,斜靠在浅白色的罗马柱上,双手插进口袋里。他问:“不先听听结果吗?”

“我会听的,现在你该进去了,三楼的第二个房间。”

男孩没有再说话,转身走进医院。

利威尔盯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,很久才转过头。

“说吧,韩吉。你发现了什么?”

 

医院的气氛还是同记忆中一样,沉闷阴郁。有低低的咳嗽,偶尔也夹杂着几声啜泣。

艾伦最讨厌这种刻意压低的哭声,它们使他心烦意乱。要哭的话,就哭出来好了,干嘛死死憋在心里?很多年前也是这样,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他独自守在病床前,过于要强的性格逼迫男孩把所有眼泪生生咽回去,深入骨髓的钝痛现在还时时在心里研磨。

——他很后悔没有大哭一场,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样。

病房面前人来人往,他却能清晰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。等待了很久才推开门,房间里一切都是相同的,白色的窗帘,白色的墙壁,白色的床单。

还有白色的脸。

病床上的男人脸色苍白,瘦得一塌糊涂,双颊颧骨高高隆起,看上去已经有些年龄。他今年应该是多少岁,39?还是40?艾伦记不清了。印象中他应该戴着一副圆圆的银框眼镜,可现在没有,男孩下意识地扫了眼床边的柜子——它也不在那。

床头插着病历卡,上面清晰地显示出他的名字。格里夏·耶格尔。字迹潦草,收笔处绕了一个弧,干净漂亮。艾伦取出那张卡,用手指细细地摩挲和自己一样的姓氏,只有它还在提醒着他们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。病因栏写得密密麻麻,男孩却无法辨认出哪怕一个字,只好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,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。

“过量毒品注射导致神经损伤。”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“你是家属吗?”艾伦回过头,一身白衣的护士已经站在门口。衣着素净,端着托盘的手上却染了鲜红蔻丹,在一片浅色中显得莫名突兀。“不,我不是。”男孩听到自己的声音,像来自另一个人口中。

女人没有提出更多问题,径直走到圆桌旁放下托盘,同时将放在其中的小瓶粉末和液体混合,把它们熟练地注入到输液瓶中。床上的病人还是老样子,眼睛紧闭,对护士的动作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
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味道,混合着扬起的药粉让他头脑发胀,男孩决定出去透透气。

 

“记忆损伤的一种。”看完手里的报告,利威尔作出判断。韩吉补充道:“准确来说,也不完全是这样。”她低头找了会,最后从手上的袋子中抽出一张报告,“艾伦的大脑被人为植入过记忆。大概因为年纪太小留下了后遗症,表现为突发性思维混乱,在某些特定「触发点」作用下会产生难以控制自身行为的症状。但很遗憾,是谁做的我们无从得知,具体时间也没办法确定。”

“是我父亲。”清脆的声音插入进对话,男孩已经从大厅走出,直直地看向他们。

利威尔转过身对韩吉说:“去停车场看看,从刚才起埃尔文就在不停打电话,大概遇上了麻烦。”

“知道了,”她看了眼那孩子回答道,同时在手里旋转着汽车钥匙,“我这就去。”

刚进入冬天,呵出的气体在空中呈现出白色,手轻轻一挥就分散开。艾伦把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,地上的杂草已经枯掉大半,一副病怏怏的样子。他用靴子反复摩挲着那些干掉的草茎,隔了好久才开口。

“在我很小的时候,家里的书房是地狱。”几根枯茎被蹭下来,男孩踩住它们来回磨动,再松开脚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粉末。“平时都是不被允许进入的,偶尔也会有被父亲叫去的时候,但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一点印象也没有,每次都是。”

利威尔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,抽了一支点燃。

“也给我一支,”艾伦拦下他的动作,从盒子里取出烟却并未点燃,只拿在手里反复摆弄。“再后来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,每次被叫到书房后都会比上次更糟。在学校里和别的男孩吵了架,我很生气但从没想过动手,可反应过来时他的手臂已经骨折——我把椅子狠狠砸在了他的身上。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,我发现渐渐控制不住自己,严重的暴力行为随时可能发生,任何时间,任何地点。大家开始疏远我,叫我「怪物」,只有三笠和阿尔敏从不害怕,尽管我差点掐死三笠养的兔子。”他深深呼吸了一下,压抑着情绪,声音有些发颤。

“是父亲的错,所有的改变都源于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,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。再后来就开始慢慢听到一个声音,不断重复着「杀了他」,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反抗,后来会在无意识状态下受到驱使。刺中那个男人的时候也是,声音在不断催促我,只是几分钟的失神,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动弹,胸口一大片血迹。我的手上握着匕首,是常带在身上那把,上面全是血,红色的,还在不断往下滴。我慌了神,只能匆匆忙忙跑出去。”男孩眼神闪烁,金色的光芒明明灭灭。

他说:“我不害怕,但我不想杀人,他最后的样子还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。”

“父亲什么也没给过我们,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也不在家里,她一直希望能再见他一面。妻子死了,把自己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然后一走了之,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。”男孩苦笑了一下,双手拽住自己的衬衫下摆,然后咬住下唇不再说话。

利威尔吸了一口烟,气体在肺里转悠一圈后被释放到空气中,弥漫出淡淡的烟草香。灰色瞳孔藏在烟雾后,目光刚好落在少年身上。“找到你父亲时,他神智混乱。”他还记得那场景,在捷克的暗巷里,一身破烂的格里夏像个乞丐,小孩子们往他身上吐口水。

“反复嘟囔同一句话。”

“救救我?”

“艾伦,艾伦。”利威尔重复了两次他的名字,语调淡漠。男孩却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充满孩提时代的熟悉感觉。那时候母亲还在,父亲也常常回家,他们在宽大的木头餐桌旁一边吃奶油面包一边说笑话。

艾伦没有抬头,手里一直在揉捏那支烟,浅褐的烟丝落下来,掉在枯草丛里。

“手臂上针孔数不清,对自己名字也没有反应。”男人补充道,少年打断他的话,有些激动地说:“他把我变成怪物,可我不想做怪物,至少不愿别人这样认为。”

“避而远之的坏人和备受嘲笑的怪物,你选哪边?”艾伦抬起头望向他,眼眶因为表现得太过激动而微微发红。男人没有回答,所以他自己给出了答案。“我宁愿选前者。”男孩说,“我的身体里住了条蛇,与其让它在任意时候咬人一口,不如排除所有被接触到的可能。”外套下的胸膛剧烈起伏,同时发出小口喘气的声音。

利威尔发出一声嗤笑,“在我看来没有区别,只是个臭小鬼而已。”

他的话让艾伦有种奇异的感觉,虽然一直讨厌被人这样称呼,心里却突然放松了许多。他不厌恶我,艾伦想,至少把我当做普通人,只要这样就足够了,就很好了。鼻子有点酸酸的感觉,一口气说了太多话,喉咙也有点撕痛。少年勉强拉扯出一个笑,冲着对方说:“今天话真多啊,一点也不像你。”

男人走过来,从他手里抽走那支几乎被捏散的烟:

“小鬼就该有小鬼的样子。”

 

越野车停在不远的地方,轮廓融进初冬雾气。

该回去了,艾伦想,总有可以回去的地方。

评论 ( 3 )
热度 ( 44 )

© Lirica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