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利艾]三十之六/飞鸟的轨迹

我有一个秘密。

从家偷偷溜出来,只有自己,不叫上任何人。穿过桥到达河对岸,那有一间矮房子,孤零零建在整片空地上。轻敲几下,木门缓缓开启,我听见他的声音:

“进来。”

 

住在小镇上的人都知道,空中常有鸽子飞过。不是一大群,偶尔一两只却从不间断,掠过的时候会发出“咕咕”的好听的声音。美丽的生物,我常常这样想,没有人不被它们的优美身姿吸引——除了妈妈,她常抱怨空中落下的白色鸟羽,为此她得付出两个钟头去打扫。

它们终将飞到哪里去呢?我实在好奇,却从未得到解答,直到一只受伤的飞鸟坠落在我屋前的院子里。幸运的是,只是些轻伤,一点点药粉和玉米屑足以痊愈。它的身体还很虚弱,飞不了太快,高度也足够低。正合心意,我对自己说,跟上它我就能知道答案。

其实离家并不远,就在河对岸。很犹豫,但我最终捧着鸽子叩响木门,敲击的声音混合着心跳,默默寻思如何介绍自己这个不速之客。门开了,我对上一双质问的眼睛。是一个老人,可是他的目光很年轻,甚至让我不自觉后退了一步。很有威慑力的眼神,光是正视他就已经几乎耗光我的全部勇气,怎么开口,简直慌乱得不行。

“可……可以进来吗?我只是想送回来……抱歉,鸽子受伤了。”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,我此时的表情一定蠢到极点。意料之外,他并没有搭理我,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,直接从手里抱走鸽子,转身进去。并没有关门,那么我是可以进去的吧,大概。所以我跟着他进了屋。

他用一只手按住鸽子,从它的脚上剥离下小块的泥土,然后用很小的玻璃瓶子装好,转身进了卧室,我坐立不安,生怕不小心做错事。他只是一个老人,举止算不上温柔却也不粗鲁,但总给我很大的心理压力。很快他重新走出,在面对我的沙发上坐下,微微靠着背垫看向我。“抱歉冒昧来访,我……注意这些鸽子很久了,只是有点好奇。”还是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。

又是一阵沉默,我听见他说:“没有必要知道。”费了那么大劲才找到这里,一个没有必要就想把我打发?生气地瞪他,我知道他很威严,但我就是想知道——那么我就一定要知道。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直直地看着我,好一阵子后目光少了几分寒意,“很有个性的小鬼。我可以告诉你些故事,但作为交换,帮我一个忙如何?”

 

我常常会像今天这样偷偷跑去看望他,这是要求的一部分——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他的事,拜访他的时候也只能是一个人。他总是呆在卧室而不是客厅,所以敲门后我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,而且他太年老了,动作也并不迅速,但非常稳。追问太多次以后,我终于得到批准进入他那间神秘的卧室。其实很普通,简单的床和柜子,干净地让人生畏。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,就是窗台上摆放着数不清的小玻璃瓶,在阳光下透亮。瓶子里装着小块泥土,每一只上贴着手写的标签,都是一些偶尔听说过的地名。

“这是一个愿望,或者说,一个约定。”他缓缓开口,眼睛盯着玻璃瓶,但我总觉得他的注意力在别的什么地方。“和什么人的约定?什么样的约定?”我急急地发问,听上去会有很不错的故事。“一个小鬼,像你一样的小鬼。”最讨厌人家叫我小鬼,刚想开口,他截断我:“固执,冲动,又死脑筋。”都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吧?但我却觉得,他并不讨厌这个人,甚至语气中还有怀念。“那他现在呢?”“仍然是个小鬼。”

 

也就是,不在了的意思吗?

 

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那个故事。故事太长,我没能记得特别清楚,为此他不得不把它们划分成很多个部分。他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,我至今依旧这样认为,也许他连跟人交流都不擅长,因为他总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想法。一个习惯把心情隐藏在心底深处的人,我给他这样的评价。

顺便提一句,在我出生的几十年前,似乎发生过异常惨烈的战争,无数人在其中牺牲。政府刻意向民众隐瞒真相,原因和经过只有很年迈的人们才略知一二,战争结束后才出生的年轻人对此一无所知。在那以后,参与作战的军队被解散,曾经做出重大贡献的战士们开始回到民间生活,日子一成不变的平静。但我想,有一些记忆却是永远也擦不掉,抹不去了。

这个故事发生在那个遥远的战争年代,老人和「那个小鬼」都是军队的一份子。他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,也没有提到自己在军队中的阶级,我却知道他一定曾身居要位——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不容置疑,走路的时候腰挺得笔直,虽然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异常辛苦,普通的士兵是不会有这些表现的。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。

关于「那个小鬼」,老人的叙述总是零碎的。比如某一次我想帮他沏茶,却碰翻了杯子,褐色的茶渍浸染得到处都是,他说我“跟那个小鬼一样蠢”。其实我不蠢也不总是毛手毛脚,只是他周身的气场太过严厉,让我有些心虚。再后来,我知道了小鬼的名字。艾伦,简单的发音,老人却总要费上很大力才能说清,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老了,也许不是。

“那小鬼一直想看很多东西,沙漠,平原,还有大海。” “带上行李随时都可以去不是吗?”“你得明白,很多年前这些都只是奢望。”“好吧”我只好这样回答,原来我不知道的事如此多,“那么他看到了吗?”老人没有说话,转过头看向窗台上的玻璃瓶:“现在他看到了。”我越来越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,央求他多解释一些。

“我曾许诺战争结束后带他去看,却是个没实现的约定。”所以他才喂养了那么多鸽子,因为他太老了啊,无法再亲自去那些地方。“鸽子会在遥远的地方停留,有沼泽,沙漠和大海。等回来的时候我取下它们脚上的泥土,装在瓶子里贴上标签,这样就算到过了一个地方。”我从没想到过白鸽有这样重大的意义,也从没想到过他重复这项工作如此长时间,仅仅是为了和一个孩子订下的约定。

 

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事情远没有他说得那样简单。他说话总是冷漠精简,唯独在这件事上愿意跟我多费口舌。他记得年轻时候的每一件事,尤其是跟那孩子有关的部分,无论大小都能准确复述。终于,我忍不住向他发问:“你们是否彼此相爱?”话刚出口,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,那时候的他是一个三十代的军官,而他,是个只有十几岁的男孩。

他顿了顿,似乎我的问题有些难以回答。“不,我们从未相爱。”意料之中,我干嘛问这么蠢的问题?调整了一下坐姿,他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。“军人的心脏早已献给人类,它不属于某一个特定的人,那个年代不可能有爱情。”不可能,但不表示它不曾存在,不是吗?我开始逐渐理解他那些零零碎碎话语的含义。

通过这种对话,我了解到艾伦的很多事。

他一根筋,做任何事都只为了心中的正义。

他有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瞳。

他死在他手里。

“你说,你杀了他?”“我知道他愿意。”他的语调平稳,没有后悔,但我听出了些微遗憾。他轻轻咳嗽一声,解释道:“对于某些人来说,他是必须抹杀的存在。”声音沙哑低沉,像没有抹松香的大提琴。他说,宁愿那孩子死在自己手里,“这也是他最后的愿望。出去看更广阔世界的心愿我无法达成,但起码能实现这个。”我无法理解这种偏执,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,在某个特定的时期。

 

我还想知道更多更多的故事,但是来不及了。不久后他去世。

而他的鸽子还有三只未归。

老人一直独居,在小镇上也没有亲人或是朋友,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。我只知道,过世几天后,他的故友——一位同样苍老的女士远道而来将他安葬。没有哭声,没有鲜花,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,她平静地对我说:这就是最好的结局。

几个星期后的清晨,最后一只鸽子也回来后,我学着他的样子取下泥土。钥匙在第二个花盆下,书柜左边第三只抽屉里有空着的玻璃瓶,我都知道。把所有装着泥土的瓶子用布料包好,飞快地跑出门,它们会被深埋进他的长眠之地。

我知道他葬在哪里。

这是我跟他之间曾经的约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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