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利艾]三十之五/玻璃制品

「救救我!」

他在一个凛冽的冬日清晨发现那个瓶子。像是被什么人刻意放在家门口,小小的玻璃制品,在荧白雪光中泛出清冷的色调。从瓶中倾倒出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这行字。

看上去很急迫,句末还打了大到夸张的感叹号,但他并不认为是求救信息。字体工整,没有断墨,下笔的力道也很轻——很难想象人会在紧急情况下写出这样的字迹。男人并没有放在心上,将玻璃瓶放回原处锁上门,大概是什么人的恶作剧。

瓶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,他说不清楚。可以确定的是,两天后又再次出现。依然是清晨,安安静静地放在他的门外,四周都是雪地,没有脚印也没有声音。而那只不速之客通体透明,折射出的阳光略微刺眼,能看到放在其中的白色纸卷。拔掉软木塞,他取出那张纸,这次上面有一小段话:

「很抱歉打扰到您,上次的事只是一个小玩笑。我并没有恶意,只是一个人……太孤单,希望能有人陪我说说话。如果您愿意的话,我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交流,请把纸条塞进瓶里放回门外,拉普会把瓶子带回给我。」

无头无尾的一段话,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署名,而「拉普」是谁也并没有解释。字体依然工整,但他注意到不是成年人的笔迹,那就是个孩子了。男人思考了很久要不要回信。

事实上他很能理解孤单的含义。从遥远的地方调职过来,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,搬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,小镇一片萧索,也没有跟新邻居接触过。对这份孤单早已习惯,他向来这样独来独往,无论工作或是生活。他有很强的工作能力,不需要同伴的协助,还有份不错的薪水,不必依靠别人生活。

 

那么孤单呢?依然是存在的吧。

所以他决定写几句回信。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只是看到字条突然觉得在这样的冬天里,有一份期待也不坏。随手写了几乎无关痛痒的话,同样没有署名,塞进瓶里放回屋外。

整个夜晚都很寂静,偶尔有积雪压断细枝的声音。清晨天还没有亮,男人听到屋外有轻微响动。把门开出一道窄窄的缝,他看到一只小猎犬,抖抖身上的积雪咬住那只瓶子,很快消失在了晨光中。原来拉普是这只小猎犬的名字,身上有小块的褐色皮毛。

又过了几天,他意料之中地收到了回信。跟第一天没什么不同,玻璃瓶静静等在门外,淡色瓶身几乎融入清晨的雾霭。这次除了纸条,还有几粒小小的种子。

「先生(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先生,不过是这样感觉的),非常感谢您的回信。这是风信子的种子,听说会开出蓝色的花,因为很想看到就买了一些。希望您能收下小小的礼物,祝安好。 Eren」

 这次署上了名字。艾伦吗?是一个男孩用的名字。拨弄了一下那些褐色的颗粒,种子的外部包裹着坚硬的表皮,就像围困住小镇的风雪。他渐渐感觉到这个冬天会变得稍稍有趣。

他们开始逐渐通信,玻璃瓶往返的频率也从每周一两次变成了近乎一天一次。男孩很健谈,总是在纸条上写满大段文字,语气轻快。他也开始渐渐习惯在纸条上多写字。把装载着问候的纸条卷进瓶子,拍拍小猎犬的头,看着它轻快地在雪地中跑远,直到变成一个黑点。他已经跟它非常熟悉了,感恩节的晚上甚至分给它一些烤火鸡——有时它会在傍晚来送信。拉普满足地吃完他给的鸡肉,友善地摇了尾巴,继续去履行它信使的职责。在第二天的纸条中,艾伦写道:

「先生,感谢您给拉普的奖励,不过它不能吃太多肉,碎苹果块或许也是不错的犒赏。今天妈妈做了一些小甜饼,也许您会喜欢,送了些过来,在拉普脖子上的包裹里。冬天实在太冷,小甜饼和朗姆酒是不错的驱寒点心(这是爸爸告诉我的) Eren」

小猎犬的脖子上真有一个包裹,淡绿色印着碎花。解下来打开,里面有几块小点心,他吃了一些,同时思考着已经多久没再吃到手工做的甜饼。印象中上次做出这样味道的是自己的母亲,可惜他已经快要丢失对她的最后一点印象。是一个很细心的小鬼,他在心里给出了这样的评价。

 

数次的信件中,他从未署上过自己的名字,那不重要,他想。艾伦也并没有追问,而是用了先生这样的称呼,亲切又不失礼。他们聊过很多话题,集市入口可以买到最美味的馅饼,河边第三家店铺可以买到刮好鳞片的鱼。「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?」艾伦写道,「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风信子就会开花。我很想见您一面,但妈妈说天气太坏,春天的时候我会带上花束来拜访您。」读到这里,他抬头看了窗外,连日的风雪开始平息,渐渐也能感受到一点日光的暖意。是啊,初春什么时候才会到呢?

放晴的周末,小猎犬再次来取信,男人注意到它身上有些脏。那孩子没有给他洗过澡吗?他有一点轻微的洁癖,决定亲自完成这项工作。花两个小时准备了温热的水,给拉普细细清洗了白褐交错的皮毛。小猎犬抖了抖水花,在薄薄的阳光里散发出干净的肥皂味道,他很满意。

艾伦在稍后的纸条中提到,拉普是个有些顽皮的孩子,总喜欢到处乱跑。「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照顾它,也没能及时给它洗澡。离家很近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沙地,拉普喜欢在那里打滚,弄得浑身是泥土和沙子。有一次它带着满身泥溜进厨房,结果被妈妈训斥了,还追着它满屋子跑。先生,我无法向你形容那场面有多好玩,不过我笑了整整一个下午。」男人不禁也有了笑意。他太爱干净,从来不会在家里喂养宠物,不过现在想法有了改变——或许可以养只同样可爱的小猎犬,想想也不赖。

男孩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事,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那颗小小的脑袋里装了多少故事,男人也说不清楚,不过倘若那孩子愿意,他可以一直听下去。

雪彻底停了,屋外光秃秃的枯枝也在孕育着新绿。他看了看窗台上的花盆,里面埋着艾伦给他第一次回信时,瓶中夹带的种子。初春就要来了,风信子也会发出嫩芽,艾伦会在某个晴朗的日子和拉普一起出现在他的门口。他开始胡乱猜想男孩的样子,应该跟同龄的孩子一样,有一张圆圆的脸和晶亮的眼睛,在暖阳下肆意微笑和跑跳。

 

距离上次收到回信已经大半个月。

男人稍微有点担心。冬天的末尾下了几场大雪,拉普说不定会在雪中迷路。有点惊讶于自己的担忧,一个人生活太多年,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牵挂的东西。少年的天真和热情于严冬的某一天埋下种子,在初春季节开始钻动他习惯孤独的外壳,对他的灵魂说:“出来吧,看看多好的天。”

小猎犬终于在春天正式到来的第一个礼拜出现。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瘦了很多,过低的温度消耗掉它的皮下脂肪,男人用牛肉罐头招待了它。虽然艾伦说过不可以给它吃太多肉,瘦成这样子难免有些不忍。等它吃饱以后,摸摸猎犬的脖子,他问它:“你的小主人呢?”拉普发出嗷呜的声音,站起来抖抖毛,向前小跑几步后回头看着他。

是要我跟你一起去吧。于是他锁好门跟上了小猎犬的步伐。

其实并不太远,穿过几条小径,他看见了门牌:「耶格尔家」。艾伦·耶格尔,是个不错的名字。他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德语,耶格尔是猎人的意思,现在仍然记得清。敲了三下,开门的是一位妇人,他礼貌地询问她:“艾伦·耶格尔在吗?”小猎犬在他的脚边摇了摇尾巴,一下子从门缝熟练地钻了进去。

男孩陷在松软的被褥里,苍白的脸色,胸膛微微起伏。

“您是那位吧,跟艾伦通信的好心先生。”开门的妇人是男孩的母亲,她感谢了他对艾伦的关心。“已经断断续续生病大半年了,从夏天到冬天,低气温对他的身体伤害很大。后来引发了肺炎,一直这样昏睡着。”她告诉他,长时间的患病把艾伦困在了屋里,已经很久没有朋友来看望,“给您带来麻烦非常抱歉,可是这孩子实在太寂寞了。”男人看了看床上的少年:“不,并不是麻烦。”

他听见了男孩压抑的、急促的呼吸,那孩子并不好受,睡梦中也是紧紧皱着眉头。床头有一本老旧的硬皮书,鼓鼓囊囊地卡着什么东西。他伸手取过书,将它翻开,里面都是自己的回信。跟男孩写满文字的纸条相比,这些话简直少得可怜,但艾伦很爱惜它们,把这些纸片完好地压在书里,放在床头。每一张字条上都没有署名。

“你食言了,艾伦。”男人轻轻地说,虽然明知昏迷中的少年什么也听不到。“所以换成我在初春拜访你。”昏暗的卧室里安静了好一会,他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,从书里取出字条,在右下角补上一串流畅的英文。

「Levi」这是他的名字。写在和少年署名同样的地方。

冬天也不只有寒冷。他想,总有一些别的东西藏在泥土里,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生根发芽,也许还能开出花——谁知道呢。

小猎犬在角落发出响声,玻璃瓶身折射着微弱的光。他走过去,像重复了很多次那样,拧开木塞取出里面的东西。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的纸条,用铅笔轻轻写着两个字:

谢谢。

窗台上的风信子还没有抽出新芽。

 

春天只剩下一点尾巴,就算是早晨也没有了从前的寒冷。

他被清脆的敲击声吵醒,推开门的瞬间被清晨的阳光洒了一身。

从一大束蓝色风信子后面,探出少年带笑的脸。

“早上好,利威尔先生!”

“早上好,艾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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