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色信号弹升起时，少年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人类……胜利了？
艾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尽管身旁伙伴们已经哭泣相拥，夹带着谁不断抽泣的声音。城镇每个角落都升腾起白色热气，带走地上的丑陋残骸，也把恐惧和痛苦一并蒸发。
被风鼓起的绿披风猎猎作响，那声音对他说：“来吧，你自由了。”
我自由了。
眼睛有点刺痛，久违的湿热感侵袭了眼眶。用沾满血和泥的手背蹭脏脸，艾伦想，都怪蒸汽太灼人，不然谁会表现得像个小孩子啊。
“嘿！”被拍了一下肩，转身时少年听到刀刃触地的脆响。让把双刃从手柄上卸下，同时急急地解下立体机动，很大力地拥抱了他：“听到了吗，艾伦。胜利了，我们胜利了！该死的战争已经结束，再也没有什么见鬼的巨人！”“让，你勒得我很疼，”少年挣脱同伴的双臂，又立即回以对方一个更热情的拥抱，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：“是的，我们自由了。”
853年，人类和巨人的战争尘埃落定。
同年，兵团正式解散。
“听说了吗，利威尔士兵长已经向上面提交了退役书。”
从早上起就不断听到这种传言，开始时艾伦只当做玩笑话。毕竟尽管兵团被解散，很快又会确立新的军队编制，所有旧兵团成员都可以选择回归平民或是留在军营中。像兵长这样的人，一定会选择继续以军人姿态活下去吧，虽然说不出理由，但艾伦觉得这是最适合利威尔的身份。
直至见到那位流言主角时，少年才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是真的——利威尔正在细细擦拭用过的刀刃，白色绒布一点一点擦去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。艾伦在门前躲藏了很久，进去，还是不进去？在他将门上所有木纹位置熟记于心前，屋内传出熟悉的声音：“进来。”
门外的少年只好低着头，磨磨蹭蹭地挪进去。
“什么事？”男人专注于手上的工作，随意地问，甚至连头也不曾抬起。
“听说兵长就要离开这里了。”艾伦压低声线，尽量使自己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反常，“您是……认真的吗？”并不知道这样问是否妥当，所以用了试探般的语气。
“啊。”只有单单一个字，简短确认后又继续擦拭手中的利刃。刀口极薄，却能在这个人手中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，少年用眼神追随着对方动作，几乎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。
“明天就要把装备上交，我想最后清理一次。”利威尔解释道。他的手指不断在锋利边缘拂过，灵巧又有力，艾伦注意到指尖结了一层厚厚的茧。那是握刀的手，少年在心里想，也是将人类从地狱中拉出的手。
沉默了好一阵子。
艾伦稍稍有些窘迫，战场上多说一句话都是奢侈，到了能尽情交谈的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酝酿很久后，他还是决定问出最关心的问题：“那么，兵长对以后有什么安排吗？”
男人把那柄刀随手放在桌上，眼神投向窗外——已经是初冬季节，今年的第一场雪大概也快要降下。许久，他才轻声回答道：“我要先去森林。”艾伦知道他说的是哪片森林。多年前的战争中，有四位勇敢的战士留在了那，少年至今记得那些凝结在枯枝上的、暗红的血块，他们是他最感激又最悔憾的回忆。
——如果那时自己能做出正确选择的话……
“然后到处走走。”男人皱了皱眉，打断他胡乱驰骋的思绪。
“哦”男孩只能这样回答，意料之外地听到利威尔反问：“那你呢，你又是怎样安排的？”
怎样安排的？老实说艾伦一直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。“三笠和阿尔敏都不愿意继续留在军队中，让似乎有留下来的打算。不过那家伙很喜欢三笠，所以……”
“我问的是你。”有些不悦地打断他的话，利威尔重新拿起刀刃，把它微微对准阳光，锋利的切口豁开光束，在墙上反射出零星斑点。
“诶？我的话，似乎还没有什么确定的打算。”少年无奈地笑笑，有些忐忑地看向男人。会有什么反应呢？大概又会被说没有明确目标什么的吧。虽然胜利了是很高兴的事，心里却总有些空荡荡，具体是什么艾伦自己也说不清。
非要形容的话，大概是新的生活就要开始，而旧的人和事正在远离，这样失落的感觉。
遇上尤弥尔跟赫里斯塔的时候，艾伦还在思考着士兵长最后那句话：
“想清楚再告诉我。”
怎么想？又该说些什么呢？
“晚上好，艾伦。”赫里斯塔笑着跟他打招呼，她的蓝色眼睛在暮色中微微眯上，于是他也同样对少女露出一个微笑：“晚上好，赫里斯塔。”
“你应该称她希斯特利亚，”高个女孩纠正了艾伦，同时勾住赫里斯塔的肩，使她更靠近自己。战争结束以后赫里斯塔正式恢复了身份，不过大家都不太习惯这个新名字，尤弥尔的新工作就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纠正。
“抱歉刚才在想事情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今后有什么打算吗？”男孩决定先问问朋友们的想法，或许有一个选项正适合自己也说不定。
高个子的女孩抢过话头：“我当然是跟着希斯特利亚走，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。”赫里斯塔接着说：“我们已经商量过了，要在小镇上开一间面包店。当然尤弥尔偏爱面包是一部分原因，也可以更多地接济孩子们。”
战争留下了很多孤儿，政府根本无力负担如此庞大的数字，他们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——幸运的话能被好人家收养，不太走运的则会成为流浪儿。赫里斯塔一直很担心他们，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意料之中。
开面包店？这个未来对自己来说似乎不是最佳选项，不喜欢过于浓郁的香气，也没有适合的人当助手，另外艾伦对自己烘烤糕点的技术也实在没什么信心。
趁着晚餐时间也问了萨莎和康尼的计划。
萨莎正忙着往嘴里塞麦片和白薯。“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味道了，要抓紧最后的机会啊艾伦！对了，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？”无视掉她没有半点人类特征的吃相，男孩无奈地提醒：“打算，你的未来打算。”
“哦哦对啦，是未来的打算。我想想……”萨莎飞快地再咬下一口，“大概会留在小镇上吧，我在家乡也已经没什么亲人。”顿了顿，她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补充道：“而且赫里斯塔说会开一家新的面包店，这样我就能常去吃了。”
“你应该叫她希斯特利亚，”康尼把餐盘放到桌上，插进他们的话题，“被尤弥尔听到保准会这样说。我的话是打算留在军队，就算没有了巨人，还是需要有一些人来保护大家嘛！”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教官面前会瑟瑟发抖，分不清该用左手还是右手完成手势的小男孩了。
“怎么样？跟我一起留在军队吧艾伦，为人类献出心脏。”康尼玩笑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胸，这句口号曾经让无数人燃尽生命，现在已成为他们记忆的一部分，就算不再使用也会被常常提起。
艾伦并不想永远当一名士兵，当然也不想每天去朋友的店里蹭食，所以他把自己盘里的白薯多分了一块给萨莎，然后婉拒了康尼的好意。
果然还是问问三笠和阿尔敏比较好吧？
“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，因为我要保护你，艾伦。”三笠还是老样子，艾伦一直头痛于怎样才能提醒她看一眼满脸沮丧的让，别总跟尤弥尔学啊，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。在心里抗议，但他没有说出来，因为说出来也没用——反正这样的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不是吗？
金发的男孩认真回答：“我想回到露丝之壁南边，爷爷以前住的地方。很早前他就想在那拥有一个自己的农场，而且那里没什么不好，交通也便利。我可以常常去看望你们。艾伦呢，以后是怎么计划的？”
又被问到了，少年用靴子蹭了蹭地面：“还没想好，给我个建议吧阿尔敏。”
“建议之类的，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？”
冰之大地，水之火焰，已经期待了太多年，总有一天要亲眼看到。
“如果可以的话，你会想跟谁一起去呢？”
利威尔兵长……可以吗？艾伦想起某一次提到书里的世界时，男人不在乎的口气：“小孩子的玩意。”如果能一起看到就好了啊，这些东西明明都是存在的。
“要走的时候，艾伦你会最牵挂谁呢？”
果然还是兵长吧，他到底会去哪里，稍稍有点在意……不，其实是相当在意。
阿尔敏还说了什么实在有些听不清了，少年的脑海中反复思考的只有一句话：兵长他，到底要去哪？心里的好奇满得要溢出来，他已经没办法再愣愣站在原地。
“抱歉三笠、阿尔敏，我先走了！”
急匆匆回宿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，艾伦突然搞清了自己的计划。
——要快去告诉利威尔兵长才行。
顾不上有没有遗漏，脑海中不断催促自己：快一点，再快一点。
在屯所外遇到了韩吉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。
“利威尔在阁楼上整理东西，”韩吉对他露出一个「我明白」的表情，“出发时间是明天早上。”
甚至来不及跟她说声感谢，男孩拽着箱子咚咚咚冲上阁楼。慌慌张张跑动的时候，箱子的边缘在楼梯撞下一些木屑。也许弄坏了楼梯，也许磕伤了墙——管他呢，谁还会去在意这些。
分队长推推眼镜，脸上有几分得意。真是不错的夜晚，得赶紧去睡觉，明天大概还要为两位朋友送行。
砰地撞开门，过大的声响让利威尔愣了一下，但他没有发问的机会，因为男孩用双手撑住膝盖，气喘吁吁地说：
“兵长，我、我想好了，可以跟您一起、一起走吗？”
已经收好的木箱静静放在墙角，另一只被撑得鼓鼓囊囊，堆在少年身旁。
“冰之大地也好，水之火焰也好，我都想与您一起看到。”少年的眼睛发出耀眼金色，在烛火下跃动，“这就是我的打算。”
“我不想多带一个小鬼，实在太麻烦。除非你听从我的指令，并且每天为马匹洗一次澡。”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，“做好觉悟了吗？艾伦·耶格尔。”故意没有说出「士兵」两个字。
“是！”艾伦把手握在左胸口，清亮的声音融入夜色。
就这样一直并肩走下去吧。
在此地与你定下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