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利艾]三十之七/素描簿

       这里是1939年,华沙初秋。

       傍晚的落日残余低温,掀动不平凡氛围,连尘埃一并躁动不安。新入伍的士兵们还在窗外晚练,发出整齐呐喊声——他们很快就要将这份热情投入到祖国保卫战中。军官整理好桌上文件,把它们码成整齐一摞,长时间伏案工作让他浑身酸痛。站起身稍微活动关节,随手拉开柜子,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只古旧笔记本,封面脱下些许皮屑,给人轻碰便会破碎的错觉。

     「8月31日」他写道,「暖而不祥,战争就要开始。」每天写下只言片语已变成习惯,军人身份实在特殊,在连空气都弥漫着硝烟的时代里,每一次日记都可能是临终遗言。

       从笔记本中脱落出一张纸片,边缘被磨出绒毛,落寞地蜷缩在地上。他将它小心捡起,变淡的铅笔印几乎与灰尘融合,模糊显出少年身姿。军官的指尖结满薄茧,触碰上纸面发出轻微沙沙声,提醒着他那个1934年之夏。

 

       站在鹅卵石砌成的台阶上,年轻的士兵轻敲了木门。

     “请稍等!”从门那边传来女人应和的声音,接着是跑动的咚咚声。门锁似乎设计得异常复杂,里面的人摆弄了很久才打开锁扣,出乎意料地出现一张孩子的笑脸。

    “是那位长官吗?”声音清脆,夹杂浓浓的鼻音,男孩圆圆的眼睛不住打量他。年轻人站得笔直:“很抱歉,我只是普通士兵。”孩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母亲压住肩,她的语气亲切:“失礼了,幼子年纪太小不懂事,请快进来吧。”年轻人对她礼貌地点头示意,把自己的行李搬进门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一场小型战争中负伤,外面时局稍微有些动乱,所以军队把他安排到这个遥远的小镇。“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严苛,是时候放松一下了,别忘了前方还有很长的路。”临走时他的长官这样说过,年轻人服从军队的所有安排,很快带上行李抵达目的地。

       士兵就这样住了下来,主人一家都分外热情,最小的孩子格外喜欢他。“请叫我艾伦吧,长官。”男孩抓住他的手,老实说并不习惯被人牵住,但他无法拒绝一个十岁的孩子,只好低声说:“我只是普通士兵,你可以叫我利威尔先生,或者利威尔也可以。”艾伦抱住他:“是的,利威尔长官!”

       这个称呼一直沿用下去,无论他怎么纠正也毫不起作用,最后只能由着那孩子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艾伦出奇地喜欢黏着他,或许用依赖更合适,这份热情几乎使利威尔没有一刻闲暇。“长官长官,”男孩晃动他的手,“跟我一起去摘树莓吧,我已经等了它大半个月,终于成熟了。”“可是你还没成熟,”他轻握住孩子软软的手,把男孩从地上抱起来,“总是到处乱跑,让你的父母很担心。”艾伦把脸颊窝在青年的颈子里,发出咯咯的笑声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生性活泼,跑动起来像一阵风,让所有遇到他的人都欢快起来。邻居们把新烤好的馅饼分给他,艾伦总是飞快道谢然后跑回去跟年轻的士兵共享,于是他们坐在篱笆外的砖墙上,一同期待着今天的馅饼是什么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有时候也一起去附近溪边,艾伦细细寻找合适的鹅卵石——耶格尔家打算砌一座小型花台,利威尔则坐在岸边等待他。男孩恶作剧般把水泼到他身上,最后演变成一场疯闹的水仗,两个人的裤管都湿透,在日暮中哆哆嗦嗦地跑回家。军队里从来没有过的狼狈,年轻人在心里想,也是军队里从来没有过的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当然,有时候男孩也乐于给他找一些麻烦。

     “艾伦,”青年皱着眉头对男孩说:“你拿走了我的肩章?”男孩做了一个鬼脸,把肩章藏在身后冲他喊:“我喜欢这个,送给我好不好。”如果是别的东西就算了,唯独这件物品不可以,所以他板着脸说:“不行。”艾伦露出一个微微失落的表情,又瞬间转为欣喜:“那你拿一件东西来跟我交换吧!”

       被缠得实在没办法,利威尔问他:“你有炭笔吗?铅笔也可以。”男孩答应了一声,找来了几支铅笔。“你要用这个做什么?”青年拍了拍他的头转身走出家门,示意艾伦跟上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来到院子里。庭院是艾伦父亲修建的,母亲则栽种了很多花草。正中央的地方有一座紫藤花架,这是利威尔帮助一家人搭好的,刚完成时艾伦高兴得不得了,吵闹着要把被子搬出来睡——后来还是在父亲的呵斥下才作罢。

       青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硬壳本,只有巴掌大小,薄薄的不知道用来做什么。他翻到第一页,开始用铅笔在上面涂写。艾伦好奇地趴在他背上,看了好一会才发现对方竟然在画画。“你压到我的手了,”青年转过头对男孩抗议:“别趴在背上,这会影响到我。”艾伦只好乖乖跳下来,像小狗一样围着他团团转,不停伸过脖子去看他在画什么。石墨在纸面留下深黑痕迹,男孩的目光已经全部被笔头吸引,随着铅笔的摇晃转动金色眼睛。

    “完成了。”利威尔把本子递给艾伦,随手放下木质笔。“好厉害,画的是我!”男孩高兴极了,拿着素描簿不停跑动。

    “喂,你跑得我头都晕了。那么喜欢就送你吧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太感谢了,长官!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利威尔先生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古老的座钟将他从沉思中唤醒。

    “竟然又在怀念了,那时候的事。”军官随口抱怨,果然在危险的环境下就特别容易怀旧。离开小镇后他不断提醒自己忘记那段时光,一个贪于安宁的军人注定无所作为。五年中都是更残酷的磨练,他甚至能感觉到冷硬的外壳将自己一点点包裹,但不可否认,那一段与男孩相处的回忆至今仍不断在脑海中回放。

       闲暇的时候常常想起那个孩子,不知道他身处何处又过得怎样——大概已经有中意的女孩,将来还会有个可爱的孩子,在那个远离硝烟的小镇守候暖阳。这样想着的时候,他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个姑且称作微笑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他甚至重新画了那幅素描,夹在贴身日记本里。奇怪的是好几年过去,男孩依然如同在他跟前,闭上眼,就能马上描摹出艾伦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仿佛成了他的一根软肋,怎么尝试都删不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训练结束,离统一就寝还有小段时间,少年取出铅笔和素描簿。

       从年轻的士兵离开后,他开始偷偷学画画。说是学,其实就是按自己想象的样子乱涂,最终只留下一团焦黑铅印。但这个习惯直到他应征入伍也从未间断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起那个仅停留了数月的「长官」,说起来年幼时为什么如此执着,原因大概连自己都说不清,明明被纠正了无数次,却还是固执地叫他「长官」。也许是对方天生给人只能服从的气势?其实也被自己缠得够戗,少年不禁轻笑出声。

    “在笑什么呢?艾伦。”同期生拍了一下他的肩。“没什么,从前的一点回忆。”他收好铅笔,把薄薄的素描本小心放进口袋。

    “一直住在这里吧,长官。”软得像团子一样的男孩稚气地说,“爸爸说战争不会打到这里来。”青年揉揉他的脸,认真地告诉男孩:“我是军人,要为波兰献出生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时自己永远也没想到,那人走后的第二年,炮火就侵蚀了小镇。房屋没了,庭院没了,紫藤架也没了。姐姐们在灰烬中不断哭泣,他却一滴眼泪都未曾落下,只握紧了拳头发誓要成为一名士兵。

 

       午夜,刺耳的轰鸣声把所有人从睡眠中惊醒。

    “德军空袭华沙,训练兵全体待命!”少年还沉浸在半清醒状态,听见身旁的同伴愤怒咒骂:“该死的德国佬!”五年前的记忆像狠狠一巴掌击中他的脸,艾伦迅速爬起来换好训练服。

       窗外已是一片混乱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被分配到附近的角落,帮助无辜居民们撤退。德军不断空投炮弹,刺耳的爆炸声夹杂哭声和叫喊声,几乎使少年神经错乱。狠狠攥住拳头,他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内心的仇恨冲出去——但这不是他们的任务。「服从命令是基本守则。」谁说过这句话,印刻在他已经混乱的大脑中。不能冲动,不能冲动,他把自己的手掌攥出鲜血,一滴一滴掉落在扬起的粉尘中。

       最后伙伴对他说:“快走吧艾伦,命令已经传不到这里了。”少年还是死死地守在那里,他的任务还没完成。同伴的脸上全是灰尘,两行眼泪落下来,跟脏兮兮的泥糊在一起。你为什么哭呢?艾伦在心里想,我脸颊又为什么有湿润的感觉?“快走吧阿尔敏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意外地平静,他甚至还推了同伴一把让他尽快逃离。

       阿尔敏有没有离开他不知道,因为炮弹已经在头上炸开。剧烈轰鸣声严重伤害了他的耳膜,现在身处在无声世界中。大概已经流出了血,他的两耳也开始湿润并且疼痛,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被火光吞没的最后一秒,他按了按口袋里那个薄薄的本子。里面有一个人送他的素描画,很小一张,只有巴掌那么大。

     「为波兰献出生命。」少年想,「我做到了,长官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黎明如约而至,只有这点永不改变。

       到处都是砖头,到处都是木梁,到处都是碎玻璃,到处都是……残肢。军官看见曾经青灰的石板地面,已经被炮弹燃得焦黑,空气中混合着令人作呕的味道,那是燃烧生命的气息。瓦片还残留着高热,已经听不到夜里的处处啼哭。

       能哭喊的都不在这里,停留在此地的早已发不出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并不是体会不到痛苦,感官早已在嘶嚎中麻木。他恨透了战争,却只能在黎明中无奈承受留下的废墟。这样的画面,已经是第几次重复?

       在脚下发现一张纸片,被灼坏了只剩很小一块,洁白的颜色在一片污浊中尤为刺眼。

       也许是一封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书,也许是一篇未写完的日记。他想,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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