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易地点是街边的咖啡厅。
原以为会是什么海边仓库之类的地方，结果竟然在市中心，还是人员密集的咖啡厅。艾伦越来越感觉难以用常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这个男人。
他沉默寡言，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，对医学了解相当多，身手也好，更重要的是那种气场——任何花招都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，而且男人似乎从不介意艾伦少年犯的身份，带他出门也毫不忌讳。简直太奇怪了。
站在人群最拥挤的地方，男孩突然恶作剧地想让别人看清自己的脸。是不是会有人捂着脸尖叫，然后慌乱的人群四处逃散。十五岁的叛逆在心中翻涌，他用手轻轻拉动外套兜帽，压得很低的棒球帽沿也想抬高一点。
但身边的脚步突然变慢。
艾伦只好很快把双手插进口袋，低着头继续向前走。简直能察觉我的所有想法，他在心里小声嘀咕。
女人坐在靠近街边的落地窗里，缩成一团看不清脸。穿得很不起眼，灰色大衣裹在身上，旁边放着纯黑手袋，双手不停转动白色咖啡杯。举止低调，还算聪明，艾伦立马可以判断出她就是本次交易对象，大凡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事的人都会有不自然表现。
不知道该可悲还是该鄙夷，他跟着利威尔推门进去。
对方一直低着头，说话声音也很小。白色的瓷杯在手里转了又转，热咖啡被闲置到冰凉。交谈其实很顺利，最后卡在了价钱上。看得出女人很需要这件「东西」，甚至表现出近乎偏执的渴望——即使到目前为止，艾伦也并不清楚交易物到底是什么。
“拜托了，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么多钱，但我真的很需要这颗肾脏，那是我丈夫的命……”女人声音哽咽。瓷杯猛然摇晃了一下，褐色液体溅出，落在白色带蕾丝边的桌布上。别的东西落进了杯子里，艾伦看见她的脸。五官很普通，化了精致的妆，两行泪痕清晰地出现在面颊上。
原来是肾，从谁的身上取下来的？他不禁产生好奇，反正交易过程是男人的事，与自己无关，艾伦索性开始胡乱发散思维。真搞不懂为什么非得带自己一起来。
“抱歉，我向来只开价格，结局仅分为接受和不接受两种。”男人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，听不出半分情绪。面前的咖啡冒出些微热气，他并没有要喝的打算。女人还在低低哭泣，却没有再次争取，只一味地用纸巾擦拭眼泪。
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情弱者。利威尔站起身，“那么很遗憾，交易到此结束。”然后径直走向玻璃门。艾伦刚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回过神，发现身边的座位已经空出，只好急忙起身跟上去。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，女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，面朝街道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越野车在街道中驶过，车内气氛安静。
给一个缺言少语的人当助手真是太辛苦了，男孩把脖子向外套里缩了缩。艾伦天性爱热闹，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无比疲惫——你永远无法跟一个刻意隐藏自己想法的人交流，更何况那个人脾气坏，还随时可能要了你的命。那么，就说点什么吧，至少别让气氛这么紧张……说什么好呢？
“有没有人说过你缺少人性？”糟透了，话一出口竟然是这样，简直不如不说，艾伦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。意料之中，男人根本没打算搭理他，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后车里依旧一片寂静。结果还是完全一样——或者该说，更糟了。
“你有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。”竟然得到了回答，艾伦微微抬头，车窗开着，从后视镜里他看到男人的眼睛，还有那双狼一样的瞳孔。“丈夫生命垂危，等着一颗肾来救命，妻子却有时间给自己化妆。真够讽刺的。”他说。
“对女人来说这很正常吧。因为太过疲惫脸色憔悴，却不想让别人看出之类的，而且不是有那种人吗，不化妆就无法出门。”虽然男人的观察力让艾伦吃了一惊，但他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想得太浅，所以决定这样回击。
“擦过眼睛的纸是干净的。至少用了防水化妆品，连会在人前哭这点都能考虑在内，如果依旧正常”男人顿了顿，“——那我只能说你太蠢。”这是认识后利威尔对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，艾伦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他们的关系有了改善，还是该遗憾又被蔑视了一次。
“至于人性问题，”男人突然踩了刹车，越野车停在路边，“你是怎么判断的？”
完全没有想过会被提到这种问题，艾伦突然变得紧张，或许说错一句就会被拧断脖颈。
“就算不是真心想救丈夫，也总算在试着努力吧，你却开出那么高的价格。况且被卖掉的肾脏并不是你的，从某个倒霉的人身上取下它，又以高价贩卖给其他人。还真是暴利。”艾伦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，不要再说了，不要再说了——却根本控制不住，就是想说，把一切都说出来。不管了，后果怎样都悉听尊便吧，自暴自弃的想法钻进大脑。
“胆量不错，不过我并不认为哪里不对。离开身体的器官无法长存，与其白白腐坏，不如转手给需要的人。我要钱，她要器官，一物换一物，很公平不是吗？倒是你让我意外，用不在乎的口气谈论杀人，同时对一个虚伪的女人抱有同情。”利威尔换了种下定义般的语气，目光落在艾伦脸上，“某些方面很爱逞强，性格却出奇地天真。”
男孩头一次觉得在人面前如此窘迫。这是迄今为止的人生中，他从未体会过的挫败感。
回到住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。
大概永远不会有人预料到，密医和少年犯迄今为止遇到过最棘手的问题是做晚餐。
“我一点也不会，”艾伦向男人摇了摇双手，“况且我只是你的助手，不包括厨子。”
“最公平的法则之一是不劳者无获。”利威尔没空搭理他，手上正忙着收拾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，“该死，怎么还在动……”男孩跪在椅子上，双手托住脸，手肘撑在餐桌上，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一幕。
“喂，你不是医生吗？”实在忍不住了，这个人狼狈的样子简直跟平时判若两人。听到铁盆落地的声音，接着是敲击声和咒骂声，艾伦终于决定发问。
“我的工作只针对人，不包括一条该死的畜生。”很好，已经学会了反唇相讥，说不定要不了太久就能正常交流了。
“试试敲击它的头怎么样？用重一点的东西……”艾伦突然明白刚才的铁盆是怎么回事，接着爆发出笑声。太放肆的话可能会受到铁盆敲头攻击，他在心里阻止自己，却完全控制不住想笑的冲动，只好把头埋在腿上，传出沉闷的低笑。
很快他就被喊进厨房，好吧，那我也做点事情，人总是要吃饭的。利威尔指着砧板上的胡萝卜对他说：“把这个切好。”又是命令的语气，男孩不满地纠正：“亲爱的医生先生，我不得不纠正一下，现在不是工作时间。”但果然，有的话说了和没说其实差别不大。
看热闹确实开心。
这是艾伦目前的唯一想法。狠狠剁下去，胡萝卜被削掉一点皮，连滚三圈后停在砧板的边缘，安静地看着他。果然，自己这边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。烦躁地把它抓回来，提刀再来一次，又是重演而已。
利威尔已经收拾好了那条鱼，虽然这方面男人大概也没什么经验，但胜在下手够狠——既然没办法弄晕它，把头一起剁下来不就好了吗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的鱼现在已经是一块肉，并且是没有去鳞片的，泛着银白光芒的肉。
“到底切好没有？”男人已经很不耐烦，艾伦只好尽量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，同时继续向那只胡萝卜砍去，又让你躲过一次，他愤愤地想。
“啧。”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，男孩差点一不小心剁到自己的手，“你就是这样切萝卜的？”我又没切过怎么知道，你会的话自己来切不就好了。艾伦使劲抱怨着，当然是在心里。他还没胆子大到敢当面顶撞对方（不过他似乎忘记这样的事，下午的时候已经做过一次）。
刚想撂下刀回餐桌坐好，突然被从身后围住。心脏漏掉了一拍，男孩抱怨起自己的慌乱，竟然会被这点小事吓到。“别以为说不会就能吃免费晚餐了，给我专心学！”怎么就是不放过自己呢，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。算了，那就学好了，真是麻烦，这种事情一个人做也可以吧？
不愧是优秀的医生，虽然艾伦对他的性格和人品（？）有所怀疑，却也不得不承认男人有一手很好的刀工。切成片的胡萝卜厚薄均匀，放在阳光下说不定还能透过光，自己大概是一辈子也练不出这样的技术了。
利威尔的注意力都放在刀和萝卜身上，艾伦却很快开始厌烦，他本就不是能沉住气做同一件事情的人。男人的呼吸从侧颈划过，稍微有一点痒，他往后缩缩身体，正好接触到背后那人。刀口精准的运动轨迹稍稍偏移了一点，不过很快就被扳回，又利落地切下一片。不过很遗憾，艾伦已经发现了这个有趣的现象。
也许是坏心眼，也许是好奇，他轻轻蹭了蹭男人的下半身，两腿中间的那个地方，用很轻佻的语气问他：
“你喜欢男人吗？”
心里莫名很期待对方的反应，他几乎可以预想到那人稍微失态的样子。
但艾伦失望了。背后的身体动了动，把少年圈得更紧，男人甚至搂住了他的腰，温柔地吻了他的后颈，上面还残留着淤青。宽松领口给了利威尔不错的视角，他看见男孩精致的锁骨，还有一枚用细绳悬起的黑色挂坠。充满情色意味的吻一路延续到耳旁，手也不安分地从下摆探进去，最后轻柔地吐息：
“我不喜欢青涩的小鬼。”
“还有，你的耳朵红了。”
艾伦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，什么叫丢人现眼，这就是最好的例子。虽然他胆子大，喜欢到处玩，但比起利威尔还是差了一大截。在「行家」面前卖弄，少年已经记不清是认识后第几次在男人面前丢脸。
“你不是常用些小手段来显示自己成熟吗？这种程度就不行了？”语气里全是嘲笑。艾伦很想反驳他，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，只好挣脱男人的禁锢，去揭开炉上沸腾的汤。
推开阳台玻璃，男人在夜色中俯瞰楼下。树枝的影子在夜风里摇晃，同时发出躁动的摩擦声，于傍晚余热中炙烤出不快感。他拿出手机：
“我要份尸检报告，韩吉。”
话语被一并携卷进风中，很快被树丛的嘈杂声冲淡。
风声尚未平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