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利艾]三十之二/虹

他曾是一位军官。

十九岁参军,立下战功无数,却在一次战役中被流弹击中了眼。碎片深深嵌入眼眶,他只能接受摘除手术,来到这个僻静的小镇医院休养——说是休养,但他知道是安置了自己的余生,没有战场需要一个双目失明的军人。医生告诉他也许能等到合适的移植源,但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已经不能称之为希望。

整个医院都知道来了一位暴躁的病人。他拒绝接受治疗,砸碎能触碰到的一切物品,没有人敢接近他,就连为他更换药物的时间也被一拖再拖。眼前黑暗,世界无声,他就这样从清晨静坐到黄昏,直到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,开始分不清生存或是死亡,将一切沉入黑暗。并不在乎这样的虚度,他有大把时间来耗费,近乎等于他余下的所有生命。没关系,反正谁也不在乎这里是否有一个脾气差劲、不能再上战场的男人。

那个少年是黄昏时候出现的——大概。因为照射到男人手上的日光有些凉意,他已经学会用这种方式去判断时间。“那个,可以喝一点你桌上的水吗?照顾我的护士小姐今天没有来,瓶子已经空了。”怯怯的声音传来,放大了少年语气中的不安和畏惧。他大概也听到了吧?从自己房间里连续几日传出的摔砸物品的声音。

受伤的军官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,通常情况下他应当冲着房门的方向狠狠说“滚”,但对方只是个孩子,他无法把自己的怒火加诸在一个胆怯的少年身上,于是他选择了不回答。安静了一会,凝滞的空气中传来走动声响,然后是轻微的吞咽声,还有玻璃和桌面碰触的脆响,随后再次陷入安静。

他以为少年已经离开,却冷不防被压住了被子一角,少年竟然坐到了他的床边。“我叫艾伦”他顿了顿,“艾伦·耶格尔,介意告诉我您的名字吗?”“……”又是一阵寂静。气氛有些尴尬,少年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可以常来这里吗?我住在隔壁的病房,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说过话了,一个人……有些寂寞。”

军官突然觉得少年与自己有几分相像,这座医院实在太空阔,太安静。“那么,就这样决定了。我会常来的,再见先生!”少年站起来,拖鞋落到地上发出“嗒”的一声。在他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,听到了略微低沉的回答:“利威尔,我的名字。”艾伦欣喜地转过头:“是!利威尔先生。”

之后的日子,艾伦每天都会来看望他,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有趣的新闻——窗台上的小野花终于开放了,对人最不友善的护士长不小心在走廊上摔了一跤之类的。利威尔很少说话也很少笑,但他会安静地听。逐渐的,他开始有一点期待轻快的拖鞋声响起。

艾伦告诉他,自己身体不太好,所以记忆中的几乎全部人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。“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病,但爸爸和妈妈却十分担心,让我一直留在这里。其实我很想出去看看啊,外面的世界。”利威尔跟随军队作战十多年,几乎走遍了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。他将自己这些年的见闻告诉艾伦,少年听得入迷。


天气好一些的时候,他们会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一会。利威尔还不能完全习惯黑暗,艾伦总会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这里有楼梯,那里有碎石子。少年非常细心,让他有点哭笑不得,仿佛自己才是应该被照顾的孩子。大多数时候利威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,艾伦则兴冲冲地跑来跑去。不过他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弱,玩不了多久就会坐回利威尔的身边,一边喘着气一遍发出低低的笑声。有好几次玩累,竟然靠着男人睡着了,于是他们就这样从午后一直坐到黄昏。

有了少年的陪伴,男人感到深陷的空洞眼窝中不再传来那么难忍的疼痛,脾气也开始变得稍微温和了一点。难以置信,这孩子用短短一段时间磨平了他在军营中养出的冷硬性格。大概是因为愉快的心情对少年的身体也大有裨益,艾伦的父母竟然同意了他搬进利威尔病房的要求,所以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。他会花上整个早晨的时间给少年讲军队里的故事。  

“当我们在希娜城获得胜利时,雨天正好放晴。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彩虹。”他这样回忆道,眼前的黑夜似乎再一次出现那天色彩斑斓的光带。“诶?请等等……彩虹?”他才想起少年原本的病房在茂密的树林后,极少见到阳光的阴影区域。

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少年解释,于是从身旁拿出自己从住院第一天起就从未离身的军用背包,这已经是十余年的戎马生涯如今留给他的唯一纪念。背包里有一只望远镜,上面布满划痕,甚至还有一个弹孔——被敌方击中时,它挡在利威尔的前胸,救下了他的命。男人用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镜身,如同对待多年的老朋友。他犹豫了一下,对自已说反正以后也不可能派上用场了,开始动手拆卸望远镜。每一个零件都过于熟悉,不必使用双眼他也能轻易找到其中卡着的一块三棱镜。

他把镜块递给少年:“拿去,对着阳光看看。”少年小心地把棱镜举起,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,在白得有些刺眼的墙壁上折射出七彩光斑。利威尔听到少年雀跃的欢呼,不自觉地跟着牵出很浅的微笑。真是个小鬼,一点新奇东西就能高兴成这样。“谢、谢谢,我实在太高兴了,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!”少年的气息有些不稳,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,利威尔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出他激动得涨红脸的样子。如果能看见就好了。这是他们认识以来,他第一次如此遗憾自己的失明。

夜晚的时候,利威尔被艾伦的呻吟吵醒。除此之外还有身体与被子发出的短促摩擦声和轻微的咳嗽声。“艾伦?”没有回应。直到他摸索着准备起身的时候,才听到少年微弱地回答了一声“嗯。”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,在黑暗中问:“怎么了?”少年的声音中有勉强:“没什么……做了一个噩梦。”小口喘气的声音让男人再次有些不安。

“利威尔先生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……”

他当然没有拒绝。衣角摩挲有几不可闻的响动,温热的身体钻进了他的被子。艾伦很安静,缩成小小的一团,头轻抵他的胸口,传来非常柔软的触感。男人想,真是一个奇特的小鬼,有时像成人一样坚强,有时又如同某种小动物般黏人。对于利威尔来说,艾伦是奇迹般的存在,直直触碰到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,让他知道军营以外事物的存在。比如怜爱,或是柔情。少年已经入睡,呼吸有些急促。轻轻拥抱着他温热的身躯,男人第一次感到这样或许也不错,没有战争,没有告别,平淡而安详。


两个月后的下午,少年突然来向他告别。医生检查后告诉他,原本就不算严重的疾病已经痊愈,晚一点父母会来接他回家。虽然非常失落,但利威尔觉得对艾伦来说是好事,毕竟他还这样年轻,不该像自己一样永远被困在空白一片的医院里。傍晚的时候,耶格尔夫妇出现在了他们的病房中,收拾好艾伦的所有东西,并且向男人对艾伦的照顾道谢。少言的男人还没有作出回答,艾伦扑过来抱住他,激动却又悲伤。“没用的小鬼,这是值得高兴的事。”军营并没有教过他如何安慰一个哭得伤心的男孩,所以他只好这么说。

艾伦离开后的三天,利威尔幸运地等到了自己的移植源。原本是渺茫得几乎没有的希望,是他已经忽略了的微小可能,却突然得到了这样的消息。也许他应该感到高兴,却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手术非常成功,他复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的移植来源,医生只告诉他是一名战场上牺牲的士兵。“刚送过来就去世了,因为正好匹配所以立即进行了移植,姓名之类的资料并不清楚。”利威尔无法对这样的结果满意,直觉告诉他被隐瞒了些什么。

关于艾伦的事情他是从护士那里听说的。

“那孩子很可怜,患有先天性心脏病,从出生起就是在医院度过的。没有什么朋友,身体也非常不好,晚上常常喘不过气来——平躺的姿势对他的心脏压迫很重。”男人这才知道艾伦总是喘气的原因,为了不让自己察觉都很努力地抑制住了吧,那家伙。他迫切想知道艾伦到底去了哪里,可是到处追问的答复都完全相同:“出院了。”那样严重的心脏疾病,利威尔根本不相信少年会轻易出院。刚恢复视力的双眼有点疼痛,他突然知道了它们的上一任主人是谁。

结果你根本就没有痊愈吧。艾伦。


完全康复后,利威尔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归军队,他知道自己得去趟希娜城,那里有必须去看的东西。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,正飘着微微的小雨。城墙上非常寂静,这样的细雨原本不适合观景,却是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的天气。登上城墙的时候,天正好放晴。堆积的云层逐渐散开,靠近日光的地方出现了七色的虹。

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背影,缩成一团,很安静的样子。尽管他从未用双眼看到过少年的样子,甚至连背影也没有记忆,但利威尔确认,这就是艾伦。没有任何理由,他只是非常坚定地这样相信着。

“艾伦。”

缩成一团的背影迅速回头,利威尔终于看清他的脸庞。跟想象中差不多,干净温顺的样子,褐色的头发,祖母绿般温柔的眼睛。少年愣了一下,起身急急地向男人的方向跑来,利威尔想起他们间的那么多次对话里,他说错了一句。

这才是他一生中见过的,最美丽的彩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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